【幸柳】空白 01

01

  有人要找我探寻谁的过去,这还真是旷古未闻的稀奇事。尤其是关于他们的旧事,仿佛已经过去了那样久。作为你与他们双方的友人,我自是有那所谓保守秘密的义务——但既然前来找我的是你,稍稍透露些往事还是不算僭越,老规矩、老规矩。要从头听起,那我还是应当先端杯汽水给你。老规矩之二,我说给你的事儿可不许向那两人透露一声。

 

  看你那样紧张的模样倒真是好笑。你不知道,在我记忆中,上次阿柳说出“他是谁”这种话的时候,可比现在要严肃成百倍。追溯到那时候已经算是久远啦,那时候还是在高中毕业的聚会上。

 

当一个人重获新生,要么飘飘然如临天堂,要么惶惶然如坠地狱,无外乎这两种。而阿柳就是个意外,他就该是这世间的第三种人:升学考试披荆斩棘直抵全国最高学府,还要比这宽敞异常的KTV室中最失意的家伙更颓靡些。

 

  我扬了嗓子喊出第十八声阿柳的时候,他的眉梢终于动了动,像是悠悠转醒一般抬了头看我。

 

地狱最可怖的也不过区区第十八层,让人茫茫然立于此前数十年都不足为奇。阿柳看见我的神情可能还要更茫然些,仿佛我这个承载了他一切关于那个人的记忆的姑娘便是新时代手持折扇的母夜叉、双马尾垂落胸前的阎罗王。

 

  我本是挨个向沙发上横七竖八的醉鬼打趣般地问“还记得我是谁吗?”,最终只能从每人那儿各得一句“行了,就你人如其名爱管闲事。没醉呢。”——句式一模一样,声音还像是尘封了数百年的喇叭炸出的,不知里头是否还带声沙哑的泣音。

 

这种声音足够标准,问到阿柳的时候,令我意外地获得了标准的破锣音色。原本是玉石般温润的嗓音,如今却好似生生拿这光洁的石子儿猛击了铜锣一般,吓人也足够吓人了。

 

  原本遇到这般旷世奇景,我早早便得扯着嗓子来一句“阿柳,和阿幸分手啦?怎么这幅模样呀!”料着他们终究得纠缠到白发苍苍,知情人士总学着我故作惋惜地尽情被指乌鸦嘴。如今少年人满头青丝,却还真似一夜白了头,这也算是的的确确“纠缠到老”了。

 

  “原本”只能算作过去的事,但那时我也难探明他们的关系是否还连着些看不见的丝,这话自是难再说出口的。本来他们好似神仙眷侣的时候,无论在黑板上用粗短的粉笔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尺度如何低下的祝福语,大家都嘻嘻哈哈地,诸如此般过便过了;而当他们当真出人所料地走到了穷途末路,我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嫌要将他们刺个遍体鳞伤。

 

  百般难以开口,我最终小心翼翼地垂下头,张开折扇掩了口——仿佛这般便能将一切伤人的部分滤于纸后一般——细声问他:“阿柳,阿幸呢?”

 

  阿柳也不过是神色微动,拨云见日般露得短暂的清明,最终又沉入一片浓郁而沉重的雾霭:“…他是谁?”

 

 

 

02

  我后悔极了聚会那天夜里没有陪着阿柳回家。

 

  阿柳平时并不是像一般的年轻小男生一般,尤其热衷于所谓的新潮或是所谓的成熟。他对酒精只是普通的喜爱,与对待商店橱窗中陈列的天价商品的态度如出一辙。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伸手去触碰这满蕴魔力与神秘的液体,体味它所带来的遗忘与幻想的快乐。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指着我为了毕业派对精心挑选的旗袍,一脸震惊地抬高声调说“这房间里竟然立着一根柱子”的地步了。

 

派对结束的时候,那些东倒西歪的醉家伙相互搀扶着回去,像是婴儿手里的两条筷子,明明有一对儿支于一处的力量,却愣是在电光火石间接连滚落到地上。照顾那些丑态毕露的同窗可是耗尽了我的全部功夫,一时甚至还忘记了那些滚落的筷子时有令人猝不及防地溜入视线未及的地界。

 

  “你快点来——哈哈、柳元夕那家伙竟然冲着车头就跑过去了。”

 

  一通电话打过来,只搁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倏忽挂断。我立起身,把这一房糟糕的景象扔给与我同样尚还清醒的女班长,推开门冲下楼去。

 

  这些人平时嘴欠,损我人如其名,成天多管闲事。然而他们真正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时候,倒是从不会忘了喊我来收拾烂摊子。事故现场的那一片人见到我来,甚至比见到了救护车还要激动——他们甚至还忘了叫救护车,头一个电话拨的是我的号码。也许也有我是场中唯一一个与伤后模样惨不忍睹的伤者平日里来往频繁的原因。

 

  肇事车看样子是在慌乱中溜走了。在同窗七嘴八舌的叙述中,我零零散散地知道了一些并不重要的信息。譬如柳元夕在车离开的时候还有意识,甚至带着一种茫然的眼神用尽全身力气冲着那车爬去,直到彻底失去意识;他们聚成一团翻出柳元夕的手机,应急联系人的第一位果真是幸如羽;还有无论他们怎么用那台手机向幸如羽拨号,回音都是礼貌而疏离的女声关机提示。

 

  他们持续说到了被女班长一个接一个尽数拉走的最后一秒。我与阿柳一同上了救护车,他躺着,我坐着,耳机内传出的忙音没有断过。接着,我联系了柳元夕的母亲,电话里他的父亲提出报警,他的母亲则马不停蹄地奔往我们即将前往的医院。我听出了压抑的抽泣声,找准时间与叔叔阿姨道了别。

 

  或许面对死亡的时候,人总是能够在恐惧与平静之间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点。我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冷静而理智,单手搭在右手的膝头,印象里我在那时仿佛便是自己一直被长辈所要求做到的“女孩子的真正模样”了。

 

  只可惜无用的夸奖在那时对我更是毫无意义。我的手机荧幕亮了又暗,亮了又暗,幸如羽三个字反反复复地出现在那四方的小小平面上。我拿不准决心究竟应不应该给他打电话,毕竟我总无法判断一件事:他对阿柳的事情知情的权利是否因为分手而被彻底剥夺了。

 

  医院门前的光透过玻璃窗,冲淡救护车内亮白的色彩。我一路跟着运送阿柳的移动式病床走进医院,手机没有锁屏,直接被插入衣袋。

 

  应急处理不尽完备,隔着一小段距离,我仍旧能闻到若隐若现的酒气和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道。它们与我一道,紧紧跟着那张承载了一个此时脆弱至极的躯体的病床。阿柳的皮肤本就比常人要白一些,此时更显得憔悴,总给人随时要被比起车内突然强烈了数倍的光刺穿的印象。

 

我不能保护他。这个念头的出现,使我在那一瞬间作出的判断不言而喻。

 

ICU病房前的灯亮起,我伸手入衣袋,取出手机拨通那个号码。彩铃响了两个节拍便戛然而止,其实较于方才同窗们描述的挂机反应,他接起这通电话的速度还是太慢了些。

 

听筒对面透出一声沉闷的“喂”,带了些慵懒而不愉的气场。

 

“阿柳刚才车祸,现在在市医院——我只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你会来吗?”我一时没有斟酌语句,不小心露出些一如往常的作风来。

 

话筒对面的声音有了片刻的空白。当我以为阿幸即将要说些什么的那一刻,听筒内机械的嘟嘟声取代了他未完的话,贯穿我的耳道,击得我一时茫然起来。

 

他就这样挂机了。

 

说到底,阿幸这般态度在当时对我来说不过正常范围内。在往日里被调训得久了,时常被有意无意地踹上那么一两脚的犬类动物,若还具有些不为人所控的野性,那终究必然是要发作的——即便这么勉强安慰着自己,由于一个全然不再关怀阿柳的阿幸根本不处于我的想象范围内,这种安慰便已然成了一种完全的自我欺骗。

 

也许是最后那一场架吵得凶,况且距离他们不欢而散也不过过了二十四小时。倘若阿幸还没消气,那仍旧算是正常现象:对普通人来说的确如此,对阿幸的话我可还是真真不敢担保。

 

放在往常,搁这种时候,阿幸早该消气了。若是转变得快些,他十有八九会便臭着一张脸来服软。往常的小冲突,基本都是阿柳单方面的情绪激动,阿幸基本遵循不还嘴不还手只冷战的三大原则。等那个阿柳自己回过味来、开始后悔却又不肯主动来道歉的恰当时机出现,再给他抛个台阶。

 

因此,难办的地方就在这儿:直接导致他们一拍两散的那起冲突,是两方皆生了真正火气的。他们吵架是在正午时分,那日的清晨我恰巧在咖啡馆偶遇了阿柳,因此,数小时后我便就被迫旁观了这一场景。

 

阿柳在咖啡馆时就已露出些不快的端倪。我局外人一介,顶多只能推测那神情是源于阴翳的天色。阴云在暴风雨前层层密织,成为一张囚禁色彩的罗网,针管般吸去了叶脉的颜色,连带着世界也变成一片灰黑的图景。

 

他间或说着话,却让人感觉他始终在沉默。或许说话也不过是他的某种唇齿与舌头配合的动作,与咀嚼厚厚的松饼和啜饮咖啡无异。他把一些浮于身体表层的话变成平日那款笑靥,对于同他一道魂飞天外的情绪却丝毫不愿透露。他向来如此,少年身上过分滋长的老成就这么牢牢地将他裹牢起来。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到了午餐时间,转移阵地去别家店寻些吃的。我看着阿柳举起叉子,尖锐的部分深深没入被烘烤得松厚的披萨,拉起长长一条融化成粘连的金丝的芝士。在他背后不远处的玻璃门被推开,阔步走入餐厅的是阿幸。

 

有时候人能嗅到危险的气息。我全凭直觉感到一丝害怕。阿柳显然注意到了我一瞬紧绷的动作,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其中意味,直到一只手禁锢住他的侧腕,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道将他带离。

 

那场争辩异常激烈。声音被完全隔绝在厚厚的玻璃窗外,我只能从他们迅速切换的动作及变化莫测的神情飞快地推断他们交谈的进程,几乎是窥见了一颗巨大星球的崩裂。他们一改常态,阿幸成了主导话题的一方,在铮铮语气下的一大段发言后紧抿双唇等待回音;而阿柳反倒沉默着将视线移向一边停着的面包车。此时假若条件允许,任何事物都能成为映入他眼中的影子,除了正与他交谈着的对象。

 

他们最初的神情与动作皆是激动异常,我从未见过一个往日的温柔与忍让被如数击碎的阿幸,与一个眼中万般颜色都化成一片冷静的倒影的阿柳。路过的行人为那两名青年人的争吵纷纷侧目。他们动作中的力随着长久的时间流去了,阿幸的神情像是在面前人的双眼中渐染上了寒冷的色彩,一寸一寸结起了凛然的冰霜。

 

尚还能保留液体性质的芝士渐渐结为大块的干硬碎片,焕发着金属光泽的叉子上缠绕的意大利面变为一只小型的雕塑。他们不欢而散后的第整整五分钟,我才如梦初醒地寻回了自己的意识。

 

阿柳没有回到座位上来,阿幸早已不知所踪。面对着我的餐盘上搁着半块刚被叉起的比萨块,连着叉子孤零零地待在那处。这便是阿柳出了事故的那夜之前,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TBC—

扔八百年前的存稿,米米好像已经放弃催更了(…)

等一等,好像占了人家的tag…偷偷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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